【十六】

法事就在院子里进行，既简单又肃穆。两僧人手敲木鱼，口咏‘法华经’超度亡魂，柳管家和紫薇帮忙烧着纸钱，风乍起，灰烬便漫天飞舞。阿娇在一旁学僧人那样双手合十，口中也念念有词，念的似乎不是经文，却也听不清她念叨些什么。

柳公子带着他的随从，那位负剑童子出了客栈，他显然是个孤傲清高、不喜闹腾的人，来做这趟法事已是难能可贵。

陈三此时无所事事，只有充当起院子里的护院维持次序了。因岔口镇地方小，除了逢年过节，娶亲嫁女时有一番热闹。人们平时的日子恬静无聊得只想天一黑就拉婆娘上床。象做法事开道场这样的大户人家干的红白事自是十分新鲜，于是闻声而来的街坊邻居一下子就挤满了客栈的整个院子。

镇口的阿旺自然也不会错过，他已有一段时间没来过客栈了。一是他的茶肆忙，再者是心里不踏实，觉着亏欠些什么，毕竟他的许多客人都来自朋来客栈的。这时他挤在人群里，不断地东瞅西望，就是看不到王掌柜的女人，只看到王掌柜一张铁青浮肿的苦瓜脸。王掌柜是老实人，这副表情已是他最大的愤懑了。

女人好整以暇，坐在空无一人的店堂的柜台后用凤仙花汁染指甲，嘴里还哼唱着一曲苏北那边的四平调，居然很是有板有眼。许多人都不知道女人其实是戏班出身的，女人自己也不愿讲，因优伶和娼妓一样是下九流的行当，为世人所鄙夷。

女人是因班子散了才流落到此，以她的条件本可以回乡找个年青力壮的，做对恩爱的贫贱夫妻；或到富贵家里做小的，衣食无忧却仰人鼻息。可女人是经过世面的，清楚嫁个年少的要受苦；入了朱门要受气；跟个年老的虽然要受闷；但总是个当家作主的身份。所以嫁王掌柜她并不觉委屈。

然而镇上有不少男人总替她委屈和不平，总觉得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做她的入幕之宾，配和她睡觉，在他们自我感觉特好的时候还觉得女人也有这个意思。

阿旺就是这些男人中之一，论身材他高出王掌柜一头，论模样他口是口鼻是鼻的，尤且是他还拥有一双天生的大手掌，如用来抓女人的那对大奶子，刚好结结实实一手掌握。每想到此，阿旺总情不自禁地曲指如鹰爪，作势欲抓。

这个时候女人会在哪里？阿旺象头猎狗似的嗅到店堂里来。他在甬道里就听到了女人在哼曲子，想不到女人还会这调调，这种带着浓重鼻音的唱腔听来酥酥软软的委实撩人。记得有一年他到湖州办货，被一熟人拉到窑子里听粉头唱曲，就是这味，当时还把办货的钱都听进去了。如今旧梦重温，不禁十分过瘾。

可是好梦不长，有人打断了曲子，说道：“掌柜家的好唱功。”这本也是阿旺想过去搭讪的话，竟被人抢了去说了，不禁恨得心里直骂娘。

女人好象怔了一下，一会才出声：“让公子爷见笑了，我是瞎唱。”

那人道：“瞎唱也能唱得一字不漏，看来掌柜家的好记性。”

女人道：“我的记性本就不差。”

那人道：“很好，如此我想请教你一件事。”

女人道：“请教不敢当。”

那人道：“想必清明那晚发生的事掌柜家的还记得清楚。”

女人没出声。

那人又道：“掌柜家的不必紧张，我不是吃公门饭的，只是受害人的亲属，想知道一点细节罢了。”

女人道：“我们知道的都对大老爷和公爷们说了，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。”

那人道：“这是一点小意思。我只是想知道出事前后你们有什么特别留意的事和人没有？”

女人道：“这怎么好意思呢。”从娇滴滴的话声中可猜想女人收了钱，定然还面带桃花，听她又娇声道：“也没什么特别让人多心的事，事情发生得很突然，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，我吓得整个月睡不好，现在才稍稍静下心来。至于人吗，他们都是生人，第一次来，我也懒得去留意，不过我以前倒好象见过公子爷您。”

那人道：“噢，你不会认错了人？”

女人道：“您刚才还夸我好记性。”

那人道：“ 你见的人多，怎么如此肯定？”

女人娇滴滴道：“因为公子爷这样的人才是万里选一，我想忘也忘不了。”

此语一出，阿旺妒火中烧，心里暗骂不要脸。却忍不住好奇，想看一看是何人令女人春心思动。不出去还好，一出去就惊动了他们，那人和阿旺的眼光对个正着。

阿旺突然觉得天地万物间果然是不平等的，此人分明就象戏台上唱生旦的白面书生，粉装玉琢成的，自己与其一比成了白鼻子丑角。瞬间他觉得在王掌柜面前的那点雄性优越感已消失殆尽，沮丧惭愧得象只斗败了的公鸡，连母鸡不经意投来的眼光也羞于去碰了。他灰溜溜地走到店门口，却又踯躅着不甘离去。

母鸡向来不同情败走的公鸡。女人连看也不多看阿旺一眼，犹自眉欢眼笑地听那位生旦说话，生旦道：“我客居在外的时间多过在家里，这条路上我确有经过，只是没注意到有你这样出众可人的老板娘，真是看走了眼。”

女人面泛红霞，眼涌春潮，却幽怨地道：“我这种乡下野花怎么能入公子爷的青眼，您家里一定是美眷成群，一双眼睛还顾不过来呢。”

那生旦笑道：“家花哪有野花香。如不是有要紧事催人，我倒要在此多盘桓几日，欣赏一下这里的野外孤芳。”

女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生旦，却矫情地道：“你们男人的话最听不得，哄得人家这也不是那也不对，我才不当真呢。”

那生旦还没接话，突然背后有人笑道：“不当真才好，如掌柜家的一当真，那老掌柜可就当心了。柳公子你说是不？”不知何时陈三嘻笑着脸也来到店堂。

女人一看是他便扳起脸不说话了。那生旦正是柳公子，听了也不以为意，笑笑道：“陈兄多虑了，你也是个惜花怜玉之人，自然明白惜花不表示要折花，花摘了就不美了。”

陈三摇头道：“不然，古人曾曰：‘花开堪折直须折，莫待花落空折枝’。有花摘时不妨摘上一摘。”

“哈哈，陈兄强词夺理。”

“嘿嘿，在下也只是说说罢了，在下最怕花里有刺。”

当两个男人在议论一个女人时，知趣的女人都会马上离开。因再听下去受窘的还是女人，女人也从不幻想男人们的嘴里会吐出象牙来。所以女人没听他们调笑完就一扭身走了。

陈三望了望女人娥娜的背影，苦笑着道：“在下大概来得不是时候，可听和尚们念了半天的经真的受不了。”

柳公子笑道：“彼此彼此。陈兄此刻才离开已足见耐力。”

陈三大摇其头，道：“在下向来迟钝，见机得慢而已。柳公子真的不打算在此留宿一晚？赏花赏月。”

柳公子叹道：“‘好山好水看不足，马蹄催趁月明归。’近来我是琐事缠身，想偷闲半日也不可得。”

陈三猜想是长风镖局的事未了，最近有关镖局的传言很多。他是个不喜揭人隐私之人，和柳公子的也是头一次认识，故也不再询问。

一会法事做完，柳管家和阿娇她们都出来了。紫薇见柳公子他们行色匆忙，忍不住相问。柳管家据实道：“现今镖局群龙无首，我们做亲家的可不能袖手旁观。”

陈三这才道：“听闻长风镖行要打算歇业，许多镖师都遣散了，真是可惜。多响亮的字号，说散就散了。恕在下多嘴，就没有办法维持下去吗？”

柳管家摇头叹道：“有头发谁愿做癞痢。胡天的情形已摆在那里，烂泥扶不上墙。我家小姐又不能抛头露面，那些镖师们谁个真心实意？反正胡家有点底子在，歇了也不愁吃穿。”

陈三道：“听说胡老镖头还有个女儿？”

柳管家淡然道：“嫁出去的女，泼出去的水。她能管得了娘家的是事吗？”

一直在旁倾听的紫薇突然插嘴：“你们不是亲家吗，如你们出面帮忙，总可以做下去吧。”

柳管家大摇其头：“不然。我们去做自然会做得很好，但外人会有闲话，以为我们另有居心。何况自家的事也多得处理不完，又何必去吃力不讨好呢。”

话已至此，大家都明白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，便不再好奇地去做那‘皇上不急太监急’的闲事了。于是大家拱手道别。

临走，柳公子邀请陈三他们有空到胡家去作客，因他会在胡家住上一段日子。